李广志|《望乡》是阿倍仲麻吕写的吗? -k8凯发官网
阿倍仲麻吕是唐代中日友好往来的象征,也是日本留学生的杰出代表,他在遣唐使中占有重要地位。这一点,我们通过今天的教科书也可以得到确认。人教版七年级《中国历史》(下册)第4课的标题是“唐朝的中外文化交流”,其中,有关阿倍仲麻吕的部分是这样表述的:
在我国的西安市和日本的奈良市,各建有一座阿倍仲麻吕纪念碑。阿倍仲麻吕是唐朝时来华的日本人中的杰出代表人物。
历史教科书中提到的唐代日本人,只有阿倍仲麻吕一人。可知,他不是个普通人物。他入唐的时间是开元五年,即公元717年。直到770年去世,他在唐朝一共生活了53个春秋。作为留学生的阿倍仲麻吕,初来时年仅十六七岁。和他一起留学的还有吉备真备等。阿倍仲麻吕来唐后,取汉名为“朝衡”(亦作晁衡)。他在长安入太学,在唐任官,度过了辉煌的一生。阿倍仲麻吕在日本,几乎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,他和吉备真备是当时日本遣唐使中播名唐朝最有影响的人物。
义务教育教科书人教版七年级《中国历史》(下册)第19页(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年11月第1版)
733年(日本天平五年)七月,日本再派遣唐使,八月抵苏州,总共4船594人。第二年十月,(开元二十二年)从苏州解缆归国。此时,阿倍仲麻吕已在中国生活了17年,他想借此机会回国探亲,看望年迈的父母。上批留学生有随下批遣唐使归国之惯例,阿倍仲麻吕理应随此次遣唐使归国。于是,他向玄宗请求,但未被许可。阿倍仲麻吕百感交集,作诗一首。这也是阿倍仲麻吕留下的第一首汉诗(无题),《古今和歌集目录》中载:
慕义名空在,愉忠孝不全。
报恩无有日,归国定何年。
回国的愿望未能实现,又过几年,阿倍仲麻吕终于迎来了机会。752年,日本遣唐使再次抵中国,共4船,约500人左右。第二年,天宝十二载(753)十一月十六日,四船从苏州黄泗浦解缆归国。这次阿倍仲麻吕被允许回国,在离开长安前,好友王维、包佶等分别作诗送行。这时,阿倍仲麻吕也写了一首诗,也就是他的第二首汉诗(见《全唐诗》):
衔命还国作
朝衡
衔命将辞国,非才忝侍臣。
天中恋明主,海外忆慈亲。
伏奏违金阙,騑骖去玉津。
蓬莱乡路远,若木故园邻。
西望怀恩日,东归感义辰。
平生一宝剑,留赠结交人。
然而,不幸的是,阿倍仲麻吕所乘的船并没有到达日本,漂泊到了安南驩州(今越南义静省荣市)一带,上岸后遭到当地土著劫杀,“同舟遇害者,一百七十余人,仅遣十余人。”(见《古今和歌集目录》)仅有遣唐大使和阿倍仲麻吕等十余人幸免于难,后辗转返回唐朝,最终在长安度过一生。这之前,李白得到消息,传闻晁衡遇难,悲痛万分,赋诗一首,以示悼念。
哭晁卿衡
李白
日本晁卿辞帝都,
征帆一片绕蓬壶。
明月不归沈碧海,
白云愁色满苍梧。
此次回国之际,阿倍仲麻吕还留下一首日文诗歌(和歌)。这首和歌最早载于905年成书的《古今和歌集》中,后又被《百人一首》收录,成为日本文学史上的千古绝唱。该诗开头写作“唐土望月咏诗,阿倍仲麻吕”。此歌的标题有多种中文译本,如《望乡诗》、《明州望月》诗等。西安阿倍仲麻吕纪念碑上的《望乡诗》如下:
翘首望东天,神驰奈良边。
三笠山顶上,想又皎月圆。
值得注意的是,关于这首和歌的诞生过程,《古今和歌集》在注释中写道:
相传:仲麻吕昔日留学唐土,长久未归。多年后日本又派遣唐使,当他随船回国之时,唐朝友人在明州海边为其饯行。夜幕降临,明月当空,仲麻吕望月咏诗。此歌盛传至今。
按此传说,阿倍仲麻吕是在明州(今宁波市)海边咏唱的和歌,并非是出发地的黄泗浦。但是,这次遣唐使回国途中,未有明州靠岸的记录。可以认为,传说中的送别场所与历史场景移位,没有出现苏州望月却盛传起了明州望月,文学的力量在日本时空交错,乾坤挪移,误把苏州作明州。
张家港东渡苑“东渡寺”古诗词廊(笔者摄于2020年10月)
然而,在了解日本遣唐留学生阿倍仲麻吕作诗与交友的同时,我们还发现社会上流传着另一首诗。该诗标题为《望乡》(还有题为《谢太白》),被认为是晁衡所作。笔者在多处场合见过,例如,今张家港市古黄泗浦,也就是鉴真和阿倍仲麻吕一起出发驶向日本的地点,黄泗浦东渡苑“古代诗词展示廊”写有如下诗文:
卅年长安住,归不到蓬壶。
一片望乡情,尽付水天处。
魂兮归来了,感君痛哭吾。
我更为君哭,不得长安住。
诗文下面,注有“日本国阿倍仲麻吕诗,感怀李白”的字样。不仅如此,近年来,许多报刊杂志也刊登这首诗,多称阿倍仲麻吕大难不死,回到长安后,看到李白为他写的悼亡诗,感慨万千,也写下著名诗篇《望乡》作答。
施晓宇:《空海:中国取经》中的《望乡》(《人民文学》2022年第4期)
既然是阿倍仲麻吕写的诗,也应称之为唐诗。那么,如此重要的诗词,怎么不见史料记载?遍览各种史籍,比如两《唐书》和《全唐诗》《全唐文》,以及相关的日本古代典籍,均不见此诗。无史为证,便是最大疑点。
回过头来再欣赏一下这首所谓的《望乡》,看看有无其他可疑之处。
其一,首联第一句:“卅年长安住”。
阿倍仲麻吕是开元五年(717年)十月一日到达长安的,踏上回国之路是唐天宝十二载(753年),此时的阿倍仲麻吕约52岁,在长安生活了36年。抛开“卅年”这种大约数的表达方式,仅从历史事实来看,他不是“卅年长安住”,而是住长安了卅六年。
其二,首联第二句:“归不到蓬壶”。
这一句,显然是为呼应李白的“征帆一片绕蓬壶”而作。李白的“蓬壶”指的是古来传说中东方大海上的仙岛,“绕蓬壶”,是说朝衡在海中经过蓬壶后,抵达日本,蓬壶本身并非特指日本。而阿倍仲麻吕的“蓬壶”,则以“归不到蓬壶”的方式表述,他的“蓬壶”指的应该是最终目的地日本国。此“蓬壶”似乎非彼“蓬壶”。况且此时,代表日本国号的文字,刚刚由“倭国”变成“日本”不久,没有诞生“蓬壶”这样的代名词。
其三,再看颔联和尾联:“魂兮归来了,感君痛哭吾。我更为君哭,不得长安住”。
“魂兮归来了”过于口语化,像是白话诗,和其他几句的雅正语言风格不一致,口语与书面语相掺杂,第一人称的“吾”“我”交替得过于随意。此外,该诗的韵脚平仄互押,基本不合规定。值得一提的是,黄泗浦东渡苑抄写的诗为“痛哭吾”,而其他许多版本则是“痛苦吾”,一字之差,“哭”与“苦”相差甚远。最后一句,阿倍仲麻吕返回后,他与李白未能见面,李白“不得长安住”,因此“我更为君哭”,这种写法略感直白生硬。
总之,因为有李白的《哭晁卿衡》,在给他配上一首阿倍仲麻吕的唱和诗,看似合情合理,但该感情表露过于直白,写作手法平庸,很难想象是阿倍仲麻吕之作,这与王维所赞扬的“成名太学,官至客卿”的晁衡不相匹配。反之,阿倍仲麻吕作的两首汉诗,引经据典,功底深厚,词语顺畅,意境深远。
由此可见,阿倍仲麻吕留下的诗歌共有三首。其中,汉诗二首,日本和歌一首。阿倍仲麻吕是唐史中真实可考的人物,他的二首汉诗属于地道的唐诗。他的人生之路,宛如一条诗歌之路,波澜壮阔而又丰富多彩。笔者认为,当今社会流传的所谓《望乡》,并非阿倍仲麻吕所作,是一首伪诗。
作者介绍
李广志,1966年生,宁波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、日本研究所所长、宁波文化研究会理事。研究方向:中日文化交流史、日本历史。著有《万里波涛东瀛路—南宋临安海商谢国明与中日交流》;译著:夏目漱石的《我是猫》;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:日本遣唐使研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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