虞燕|米缸捂青橘 -k8凯发官网
那棵橘子树究竟是什么时候在的,竟没人回答得出来。我自小就注意到了它,院子里最高大的家伙,树干粗壮斑驳,透着点儿沧桑,高高在上的叶子却柔嫩,一忽儿浅绿,一忽儿深绿,儿时对季节更迭的感知总是那么迟钝。
长大后见过好些橘子树,低矮,枝丫却霸道,张牙舞爪地伸向四方,结的果个头小,果皮纹理细腻,像娇滴滴的城里姑娘。而记忆里,外婆家的橘树要高得多,仰起脸,阳光从树叶间漏进来,风一吹,多个光点似粘在了弹簧上,活泼泼地跳跃。开了白花,并不醒目,倚在繁密的绿叶间,若隐若现,孤寂与热闹各自安好,相顾无言。结出的橘子沉而硬,压弯了枝梢,企盼着大一点的果儿能自动掉落,就像那个遥远的打中牛顿的苹果,然,终未能如愿。
有一次来台风,外婆把我关在屋里,吓唬我强台风会把小人刮走。夜里,屋外如猛兽呼啸,震得屋子发抖。院子是失去庇佑的场地,被肆意入侵,噼噼啪啪声不绝,听得人心里发紧。翌日,吱呀拉开上截木门,顾不得一院狼藉,直心疼散落在地的青橘,均半大不小。舍不得就此弃之,拾进竹篮,捂在米缸里。外婆说,捂一捂,多少能催熟些。
记不得那批捂在米缸里的橘子后来怎样了,不过,从此知道,大米除了吃,还能捂橘子。
至今没搞清那棵橘属什么品种,反正跟我如今吃到的橘子都不一样,仿佛等不到它们变橙色,永远是圆嘟嘟的深绿,深到近乎墨色。任其生长,大的竟如饭碗,憨实,有分量。橘皮纹理粗且厚硬,幼时无论如何用手剥不开,须借助小水果刀。轻轻割一下,橘皮冒了汗,油油的,一股清香随之溢出,闻着舒服,简直神清气爽了。皮是真的厚,墨绿表层携着厚哒哒的白瓤,橘瓣被包得严严实实。一度怀疑那是柚子,某种杂牌小柚子,外婆摇头,当然是橘子,橘子!说得斩钉截铁。
橘子酸,能酸出眼泪,唯一的办法就是捂在米缸里,橘皮捂得略黄,酸味便会减轻,才有机会发酵出甜郁来。米缸置于外婆的卧室,圆敦敦的瓦缸,脚小口大,揭开圆形木板盖子,将青橘一个个埋进大米里,自以为埋得越深越好,米粒流水般从手掌和手腕滑过,酥酥痒痒,犹如在海边玩沙。捂橘子的过程也充满了乐趣。
自从青橘捂进了米缸,心里便惦记上了,一天去摸好几回,摸出来一个,又摸出来一个,最后再一一塞回去,实在好玩。外婆说再摸大米都被你摸臭了,摸那么勤,橘子铁定熟不了。于是规定两三天看一次。
外公在龙头岙当值,几天回来一趟,挑的箩筐里常有柿子和梨子,山中所摘,屋子里恍然沾染了山野的灵秀之气。梨子脆甜,一口气两个落肚,小阿姨悄悄伸手过来,被外婆啪地打掉,你是阿姨了,还跟外甥女抢食?阿姨怏怏转身,写作业去了。剩余的柿与梨也捂在米缸里,和橘子同处一缸摩肩接踵,据说这样能使青橘熟得更快。
有天清晨,小阿姨吃完早饭后急急上学去,我盯了她书包几秒,觉得那儿有古怪,像挨揍了似的鼓起几个包,心里一惊,遂立马扑到米缸里,把果子一个个摸出来放在盖子上数,果然,梨少了橘子也少了,不甘心,又仔细摸了一遍,差点把自个儿埋进了米里。哭,哭得呼天抢地的,念叨着,好不容易快捂熟了,却被阿姨“偷”走了。外婆后来提起这事就笑,说真怕我把米缸淹了,只好赶紧做了糖包哄好我。傍晚,小阿姨蹦蹦跳跳一进门,外婆一竹棍扫过去,她哭哭啼啼去了里间。我却也难过起来,平日里,小阿姨对我可好了,一写完作业就爱背我抱我,和我玩游戏,但她挨打了,因我而起。我在门口扭捏着,不好意思进去,低头数手指上的斗和簸箕,数了一遍又一遍,眼都数花了。阿姨发现我了,从书包里拿出一颗泡泡糖递过来,说是路过供销社买的。随之把我抱到她的小床上,有些吃力,她说我变重了,长大了。她的眼睛还红着。
多年后,母亲时常提起,因为我,小阿姨没少挨外婆的打,那会,她也只是个孩子呀,比我大不了几岁。
超会晕船,坐轮船晕,坐渡轮也要晕。临出发,外婆总会从米缸里摸出两个青橘,让我随身带着。橘子恰如爱美的姑娘,薄薄敷了层粉,一摸,滑滑的,手指沾有米香。一上船,用指甲掐下一块橘皮,放在鼻下嗅,那股特有的清香沁入心脾,消减了闷晕感。多掐下几块,交替着闻,还可以将橘皮向内折成双层,对准鼻孔挤捏,喷射出无数股细小的橘香油雾,吸一吸,提神醒脑。略感恶心时,即刻剥几瓣酸橘嚼,哪怕酸得闭眼歪嘴也要咽下去。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,真感觉好多了。
跟几个小伙伴嚷嚷,咱外婆家的橘子是晕船药,橘皮和橘肉都是宝呢!她们说我骗人,笑嘻嘻跑开了。
爱信不信,反正直到现在,我坐车坐船仍有带橘子的习惯,还特意挑青色的橘子,那股特有的幽香让人内心安宁。
作者简介
虞燕,浙江舟山人,现居宁波。中国作协会员,浙江省第八批新荷人才。在《人民文学》《中华文学选刊》《作品》《散文海外版》《散文选刊》《安徽文学》《四川文学》《草原》《山东文学》《散文百家》《读者》等刊发表近百万字。作品收入多种年度选本和中高考阅读类书籍。获宁波文学奖、“东丽杯”孙犁散文奖、罗峰奖、师陀小说奖等。著有中短篇小说集《理想塔》《隐形人》。
一审 郑娅敏 二审 徐杰 三审 赵鹏